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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竊書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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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明道二年。十月里,約摸一更天氣,籠罩的夜色將遠方的稜角吞噬的模糊,幾隻烏鴉,翹腿兒撘瓜的在附近樹枝頭呱呱嘎嘎的鬼哭狼嚎。

    更夫提着昏暗搖擺的老油燈,敲着破銅鑼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梆子聲在風聲里逐漸遠去。

    當值的巡鄉人和熟悉的更夫老漢,早是熟人了,見他前來,長夜無聊,不免一番閒話家常,扯些三五不着調調的事兒。

    「聽說西頭老方家那神童,最近出了痘,全家子都被圍了,你可去瞧了不曾?」

    「你幾輩子不曾聽新鮮了,他現在那還能叫神童?去年王家父子來探望時,就說那娃兒如今不行了,沒啥讀書的盼頭了——」

    「也怪那老方家兩口子,只顧着給大兒子娶親花盡了銀子,把這老二娃子給坑了,聽王家父子說,這娃子就虧了沒請個先生讀書,如今,哎,也是廢了。」

    「但說也奇了,這小子出了痘,卻一家子無事,也是個命大的貨。」

    ……

    睜開眼兒就是悲催的方仲永同志了,這可着實把久經歷代穿越小說考驗的二十一世紀小純潔嚇得不輕。

    那一天他一睜眼兒,額滴神啊,眼面前一隻長達數丈的長竹杆子,上面用根布條子,綁着一隻調羹,正從遙遠的方向探向他的嘴巴,給他餵藥。

    他用詭異的,努力將嘴唇化作鲶魚狀態的姿態,喝下那勺藥,卻聽得啊的一聲驚叫,接着,就是一陣,醒了醒了之類的聒噪聲。

    側眼看去,一個身材涉嫌不可描述的丰韻青年女子,正撥動着長杆給他餵藥,見他醒了,不待他看清楚長什麼樣兒,急急忙忙扭動着身子向外跑去。不多時,外面的腳步聲一溜煙響起來,圍着中間一位鬚髮皆白的大夫。

    大夫摸了摸方仲永的額頭,舒了口氣道:「小子命大,應是無礙了。」

    人群中熱淚盈眶的七大姨八大姑,這方才從遙遠的人群圈子中鑽出來,紛紛向方仲永同志,致以熱烈誠摯的關懷和問候。

    待老村長主持了其餘的事務,人群漸漸散開去,方仲永才找到這具身子的生身父母,還有那和他相貌頗為神似的哥哥,以及那位身材涉嫌不可描述的嫂嫂。

    方娘上前,坐在方仲永身側,老淚縱橫的握着仲永的手,意態悲切,情真意切道:「兒啊,你可算是沒事了,若你有個什,我可還能依靠那一個?」

    方爹也上前來,拉住方娘,面上的皺紋一抽一抽的:「孩子他媽,你說這這些可又是做啥?當着伯永兩口子的面,咋就這一說。」

    方娘略略瞪一眼底下站着的大兒子和兒媳婦兒,卻忍住了沒有再說什麼。

    仲永小哥看一眼四下空曠的屋子,一張吱吱呀呀的漆木方桌,幾張鋪上深藍布墊子的竹椅子,以及一張搖搖晃晃的舊疙瘩老榆木柜子,身下一動就咔嘰聲響的床榻。

    然而,卻在對面一面牆上,有極其不合環境的,整整一排看上去乃是純手工自製的湘妃竹書架,堆滿了價格不菲的竹片子書架。

    更讓他驚奇的是,書架上那些對於農戶人家純屬奢侈品的竹片子書外面,皆扯了粗布片子,用清秀的毛筆字寫着分類,從家禽,養蜂蜜,到佛經,各色雜陳——且全是閒書。

    方仲永眼見這般,自然結合歷史背景與上下文,深切領會和認識了自己這身子主人的處境和個性,但他依舊堅定的,聽從內心的呼喚,冒出了心底最誠摯的呼喚:「娘——,我餓,我要吃肉——」

    ……

    邁上鄉間的田埂,莊稼已然收過,雖是南方,十月里天氣尚好,但畢竟不是一年三熟的地界,金溪這地方,到了農曆十月里,多少也是有些秋末冬初的蕭條意思了。

    秋天的太陽曬着干灰色的泥土與石青色的牆壁,田間屋上瓦片在微柔的光線下,和嶙峋的地面融合為一體,晚來風急。

    方仲永呼吸一口含着歷史味兒的空氣,上輩子的煙癮略略的有些發作。

    然並卵,北宋沒有香煙。記得當年在某論壇,大家也曾興奮的yy過,梁山好漢們一人一口吧嗒吧嗒抽煙的情景。如今來到這裏,不種種田枉少年啊。

    「咦,那不是方家二娃,嘿,老二,過來——」一個十五六歲,瘦瘦的身子,頂一隻大腦袋的方臉少年,向他歡喜的招手。身後還跟着一個鵝蛋臉大眼睛的小蘿莉,蹦蹦跳跳,一臉喜氣。

    待方仲永走過去,小蘿莉已然喜滋滋扯了他的衣袖,笑咪咪看向他道:「神童哥哥,我們去寫詩換書吧。」

    「啊?」方仲永略略有些怔忡道:「這,怎麼說?」


    「柴大官人家又要給他家小公子慶生啦,神童哥哥去寫寫詩祝賀祝賀,我和哥哥幫你去偷書——」小蘿莉眨巴眨巴眼睛,忽的又笑了,改口道「哦不,竊書——」

    看着小蘿莉和小夥伴的星星眼,方仲永的孩子身體不免受到了童真范兒的鼓動。於是三人結着伴,唱着歌,迎着初升早上**點,哦不,是辰時的暖陽,就這麼一腳深一腳淺的,向柴大官人家行去。

    待到了那邊,顯然因着是常客,又是鄉親,不便阻攔的門神們,個個露出不耐煩的鄙夷神色,但還是放他們進去送詩祝福。方仲永隨意捏了一首五言在紙上亂揮一通,而後簽上大名,頭也不回的向前行去。

    待過了花園子,三人便熟門熟路的繞到柴家公子的書房去。

    嘖嘖,真闊啊,一個鄉紳土豪的書房,國學氛圍卻看着秒殺了一大水兒sci發一堆的二十一世紀知識分子。

    又大又闊的書架齊天到地碼了二面牆,用絲絨藍布罩子罩着,展開一看,哇塞,應有盡有兮應有盡有,這真只是一個鄉紳土豪麼?

    又大又闊的書桌上整齊的碼放着版印的書籍,一函函用線裝着,松陽的雕花墨硯台,湖筆大大小小吊一溜。

    書桌旁擺了烏木圓桌的二尺高天然水晶山,秀雅瑩澈,上面鐫刻着柳公權的拓本題字,旁邊還擺了一隻五寸多長的木製雙桅杆帆船模型,精巧樸素。

    最讓方仲永歡喜的,自然還是旁邊那張鋪着潔白被褥的大銅床。

    真是土豪啊。他不由心下暗道,北宋銅錢乃是貨幣主流,這富貴的銅床,可不就是睡了一床人民幣嗎?哦,不,是一人民幣的床麼?而且,還是在書房都要睡個人民幣床啊……嘖嘖……

    正在他東看西看之際,卻看見蘿莉和夥伴二人,早已爬高上低的翻找起來,一面翻,一面碎碎念道着:「怎麼不在這裏呢?」

    「要找什麼啊?」方仲永疑惑的問道。一邊問,一邊想着,勞動人民果真樸素啊,放着這麼多值錢的不順,這是要順走什麼鬼?

    小蘿莉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幾個粗壯狗腿家丁就已經擁着一個華服錦袍的小少爺出來,那小少爺面上浮現出熊孩子的一般神采,哈哈大笑着,將被家丁圍住的三人一個個看一眼,隨即笑道:「老規矩,吊起來,打——」

    旁邊身着管家衣衫的中年男子略略蹙眉,沉吟規勸道:「少爺,都是斯文人,講究講究,何必如此呢?」

    「斯文人?」柴家小少爺忽的將桌邊一堆書推得亂糟糟的,繼而從下面抽了一打寫着字的紙張,扔到方仲永三人面前,用一種從上到下哪哪兒都看不順眼的目光,刺一般掃過三人的小臉兒。

    方仲永並不吭聲,只躬身從青石磚地面上拾起那些紙片,有的已經泛黃,顯是有了幾年的,全是一年年方仲永前來問候的賀詩,從他四歲第一次前來賀壽開始,年年不斷。

    看過去,正如後世王荊公所言,無什長進,歲月空添罷了。

    他的內心忽然浮起一種屈辱,一種和這個身子融為一體的屈辱感受。

    這個極其追求文化涵養,全民文青崇拜文豪,非科班出身無以拜相,非東華唱名無意光宗耀祖的時代。可以想見,方仲永這樣曾為神童,卻終成廢柴的人,一生是何其的屈辱。

    然而真的他有多大的錯呢?父母身為農戶,沒有那等長遠的眼光,也沒有那等的經濟實力供他讀書,一個幼子的讀書與否,和長子的成家立業比,對於幾千年前的大宋農村,實在是沒得可比的事情。

    畢竟,科舉之路,乃是用銅錢銀子砸成的啊。

    奈何,他是年少成名的方仲永啊,是北宋璀璨的神童崇拜文化中,唯一一個萬世留名的笑柄啊。

    柴家小少爺自然也看到了方仲永面上這般青黃不接稀里嘩啦的反應,他唇邊泛起的笑容帶着一種蔑視。

    隨即又道:「斯文人?他是秀才麼?他能中舉麼?他有詩詞才華麼?一個臭兮兮的小農民罷了,何以談斯文?」

    家丁們又一次撲上來。

    「慢着——」方仲永卻忽然喊了一聲,那聲音帶着一種不符合他身份年紀的氣場,竟讓眾人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拿筆墨來——」他又吩咐了一聲。

    眾人面面相覷,方才規勸小少爺的柴家管家努努嘴,旁邊的家丁趕忙將筆墨拿到方仲永面前。

    方仲永俯下自己的十四歲的小身子,耷拉一隻大腦袋,握住筆,懸筆舔墨,揮毫不已。

    他寫了不短的時間,身旁的眾人也都為他的行為和曾有的神童盛名鼓動了好奇心,但凡識幾個字的,都恨不得將脖子伸成長頸鹿,來看看這廢掉了的神童,在寫什麼勞什子。

    旁邊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的小蘿莉也瞪着圓圓的眼睛,一字一字拖着老長老長萌萌尾音的童音,讀出最前面那幾個,還是仲永哥哥一筆一划教會她的字:

    傷——仲——永——



第一章竊書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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