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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之後,江寧城外碼頭熙熙攘攘,南來北往的人客將這飽受戰亂的舊京又襯托地繁華無比,似乎多年前那一夜城破萬骨盈城的慘景不曾發生過一般。

    不時有掮客商販從阿音身旁而過,江風將她帷帽上的輕紗不時掀起不時落下。她一手扶着帽檐,一手提着一隻藍布包袱,倚着不知道誰家堆着如小山一般的貨物,眯着眼透過輕紗看向江面一艘烏蓬船。

    那船漸漸靠岸,停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角落,因那船實在簡陋,也沒有力夫圍上前去討活。阿音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那船頭站着一名年輕男子,本來伸着頭向碼頭四處探看,待見到了阿音,鬆了口氣,也不待船工放穩了跳板便幾步上了岸,躬身便行了一個大禮。

    「姑娘仁義,請受沈夢君一拜!」

    阿音沉聲道:「不必。」而後看了眼烏篷船,船艙幽暗,瞧不分明,她便收回目光,道:「東風樓下停着一輛油布馬車,將東西搬上去吧。」

    她將手中的包袱遞與他,道:「拿去。」

    「這、多謝……」沈夢言接過,沉甸無比,又深深行了一禮。

    隨後他忙招呼船上的同伴下船,抱着幾個黑布包裹的物事直接去了阿音所說的馬車。阿音左右看了看,正準備走人,卻不妨瞧見一個黃臉的漢子,那漢子看見她扭着頭似乎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忙低頭裝作搬運貨物。

    阿音冷笑一聲,幾步走開,待下了碼頭的木板台,眯着眼看了眼酒旗高展的東風樓,抬腳便走了進去。

    樓下迎客的堂倌見她進來,忙過來攔着道:「姑娘請去吧,本店不需吟唱。」

    原來她背上背着那琴囊,衣衫簡陋,被堂倌當做了求飯食的賣唱女子。

    她掀起帽巾,對着那堂倌盈盈一笑:「小哥,三樓紅葉居的公子,招了奴來唱玉人捧露盤,不信問這位孟大爺。」

    阿音將手一指,指向站在樓梯口的孟介。

    孟介早已經看見她,一臉抑鬱地走過來,對着那堂倌道:「請姑娘上去吧。」

    那堂倌忙賠笑,趕緊側身請她上樓。

    阿音的木屐踏着木樓梯,一聲一聲,不急不緩上了三樓。她推開紅葉居的雕花門,果然瞧見坐在臨窗矮塌上的陸源。

    阿音脫了木屐,坐在陸源對面,取出琵琶,彈撥幾下,媚笑道:「陸公子要聽什麼?」

    陸源手指在酒盞杯沿上輕輕來回,沉默了許久,才道:「是叢濤一家的屍骨?」

    阿音卻清了清嗓音,開口唱了起來——

    「憶昨日,小樓東,正梳妝。菱花鏡,玉顏嬌容,正是青春,只嘆錯付狠心郎……」

    她的聲音並不清脆,低低中透着幾分沙啞,唱着青樓艷曲,卻似在唱着令人心碎的離魂之音。

    陸源猛地將酒盞拍在矮桌之上,那一浮清酒,濺了滿桌。

    阿音笑道:「公子是不愛聽這一首麼?那麼換一個,『春歸人未歸』可好也?「

    說罷,她調了弦柱,待欲又唱。

    陸源厲聲道:「不必唱了!」

    「錚——」一聲弦音,而後便是沉默。

    阿音「呵呵」笑了兩聲,「大公子正是好興致,想來這酒家有好酒,若不然怎地跋山涉水百餘里路程來此,只為飲酒呢?」

    「你要救寒山書院眾人,為何不同我說?」陸源看着她帷帽下微微翹着唇角、時時刻刻泛着譏笑,說着刻薄話的紅唇,心中忽然升起一絲無力感。

    阿音冷笑道:「以卵擊石的蠢貨,死不足惜,為何要救?不過白費心力。」

    「只因吳王姓呂,便被這群讀書讀傻了的蠢貨當做天子,什麼天子,兩百年前便死絕了,他們滿心以為鄭昭會奉那小兒當皇帝,世上的哪有人將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送與旁人?結果吳王被鄭昭養成了傻子,那幫蠢貨還以為鄭昭是那仁人君子呢,以為罵着罵着,自己便有了千古名聲,可笑可憐。」

    阿音舉起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便盡入口中。

    她又道:「寒山書院是寒山翁創立的,我攔不住他們送死,只好給他們收一收屍罷了。」

    陸源閉上眼,嘆了口氣,寒山翁乃是莊氏高祖,百年前創立寒山書院,曾是天下第一書院,自莊氏消亡,書院亦毀於戰火,學子流落四方,而今唯有並稱『寒山七子』的叢濤、李忘言、謝子衡、李仲、沈夢君、卜先義、范如英甚有聲望。只是自范如英離去,李忘言與叢濤被宋振借着犯上作亂的罪名弄死之後,那另幾人已經行蹤隱秘了。

    陸源瞧不見她的神色,只看着那酒杯口一圈殷紅的胭脂,良久無言。

    最後,他語氣艱澀地問:「是不是桃花開盡,便再無春?」

    阿音指尖一滑,那琴弦嘶響,「大公子豈有見覆水收回?」

    陸源望着樓外街市熙攘的人群,語聲渺然:「不錯,覆水難收……」

    二人相對,又是無言。

    忽地,街市上傳來一陣紛擾聲。

    阿音向外看去,卻是個柔弱少女被兩個街市少年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衣衫樸素,發上只簪一支竹簪,臂挎着竹籃,卻掩不住荊釵國色。想來那二少年是見色起意,欲行不軌了。

    少女左躲右避,卻越被擠得到了牆角,那一雙盈盈美目,正泫然欲泣。

    路人指指點點,卻無人上前相幫,應是那兩名少年金帶錦衣,不是尋常人家。

    阿音看着皺眉,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指,而後便起身。

    「孟介。」陸源忽揚聲。


    孟介便推門而入。

    陸源道:「去將那女子帶上來。」

    孟介應諾下樓。

    陸源看了看阿音,阿音便又重新緩緩坐下。

    不多時,孟介到了街上,不知和那兩少年說了什麼,二人面露驚惶之色,匆匆離去。片刻之後,那少女便被帶到了紅葉居。

    她茫然無措地看着室內二人,「多、多謝……」

    「李姑娘。」阿音喚她。

    少女不妨阿音喚她姓氏,不由大吃一驚,驚慌之下便欲轉身離去,卻不想孟介便在門口,她進退不得,霎時面白如紙。

    「你、怎知我姓氏?」她絕望之時,只得相問。

    阿音取下帷帽,露出面貌來。

    那少女見面前布衣女子相貌並不十分出色,卻頗有媚人之態,仔細看來,又有幾分熟悉之感,「你、你是……」

    阿音便道:「五年不見,李姑娘可是忘了我了?」

    「啊!是花夫人!」少女終於認出了阿音,霎時驚喜無比。

    陸源卻在聽到這個稱呼之後,手指不由僵了一下,臉色陰沉如晦。

    阿音神色淡定道:「你喚我阿音便可。」

    「是、是……我、多謝您,若不然阿諾今日實不知該如何是好……」少女想起方才的窘迫無助,眼下的處境悽苦,乍一見到熟人,一時悲從中來,不由落下淚。

    阿音便問道:「你怎地在此?」

    少女掏出手帕擦了擦淚,道:「父親去世了,卻是被人害死的,奶娘帶我逃了出來,我們無處可去,又恐仇人尋上門來,旁的地方也不敢去,只好回到江寧,我們當了首飾,賃了一處住所,每日靠着針黹賺些米糧,只是幾日前奶娘病了,我只得自己出來賣繡品,卻不想、不想……」

    阿音越聽眉頭越緊,她同陸源道:「她是李忘言的女兒。」

    陸源在她稱呼『李姑娘』的時候,已經猜到了少女的身份,五年前,阿音死而復生,卻成了方國維的姬妾,她將陳素賣給了明曄,當時李忘言正是明曄的幕僚,想來二人在明曄軍中認識的。

    只是他現在心情並不好,只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又沉默了。

    「你既然無處可去,便同我走吧,你父親葬在寒山書院,改日你去給他上柱香。」阿音淡淡道。

    「啊!」李姑娘不曾想到橫死的父親竟然有墓可尋,頓時愣愣地看着阿音,而後她緩緩地跪了下來,「是您給我父親築墳的嗎?」

    「不是。」阿音否認,接着看着陸源。

    陸源只得吩咐孟介:「你叫人同李姑娘一起去她的住處收拾行李,送她回紫金莊。」

    「是。」孟介應下。

    李姑娘含淚拜謝二人,便隨孟介而去。

    「五年之前……」陸源看着阿音狹長而嫵媚的眼睛,緩緩道。

    「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阿音打斷他,又道:「李忘言家中人已死絕,他女兒應該無處可投奔,多謝你……收留她。」

    她絕口不提往事,語氣生硬地如同十二月的寒冰,陸源只覺得心頭湧起一陣無邊的苦意,苦得他的舌頭都幾乎麻了。

    三月十八,宜動土、出殯、遠行。

    一把白紙揚上了天,又紛紛落下。

    阿音摘了落在肩頭的一片冥紙,看着面前四新一舊的五座土墳包,左面略舊的墓碑上是「義士李公諱道之墓」,右邊才築的新墳碑上是「義士叢公諱濤之墓」,其後便是叢濤妻兒的新碑在側。

    沈夢君穿一身素衣,神情肅穆地澆了三杯酒在地,隻言片語不發。

    李芳諾則一身重孝跪在李忘言的碑前哭得幾乎斷了氣,她的乳母風寒並未好全,跪在她身旁不時安慰幾句,不時拭淚咳幾聲。

    阿音轉身,面上無有幾分悲色,有些茫然地看着不遠處竹林中那依舊焦黑的廢墟。

    她還依稀記得年少時隨祖父來此,聽見的陣陣讀書聲,還記得那些學子們對時事高談闊論的意氣風發,還記得琴川先生彈奏古琴曲的古樸幽深,還記得雕刻在山門《勸學篇》上的斑駁石苔。

    她慢慢走在山道上,兩旁是森森的竹海,微風一過,如濤如波。

    山花已經謝了許多,滿地落紅,她走得有些累了,在山溪旁的石台上坐了下來,聽着溪水潺潺,全然入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林間忽有異響,她自幼習武,耳聰目明,猛地轉頭,瞧見一抹黑影在林間一晃而過。

    阿音立刻站了起來,脫下,赤足向着黑影追去。

    不想那黑影速度更快,如疾風般飄忽,茂密的竹林掩蓋他的蹤跡,頃刻間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阿音感受着足底傳來的陳年堆積的落葉的柔軟,四周環顧,唯有風聲葉聲,頓時有些失魂落魄,不由脫力一倒,跌坐在地,背靠着一杆青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仲春的暖日透過竹葉,稀稀疏疏灑下,她抬起頭,看着漫天搖曳着的萬千枝條,神情渺然地如同一具空空軀殼。

    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得她都已經以為自己的魂魄去遊歷了遠方一圈,一條烏黑的百足從她的足背上爬過,阿音注視着它伸了伸兩根觸鬚,又鑽進了枯葉中,才緩緩地站了起來。

    拍了拍裙上沾染的落葉,四顧找尋回去的山路。迎着陽光走了數十步,她忽覺有些異樣,拔下髮簪在一杆竹身上劃了一道,接着她側身,向着左側走了三百步,一抬頭,果然,面前一杆青竹,竹身一道新痕。

    她曲着手指將髮簪轉了兩下,又簪回了發中。而後,沿着刻了痕跡的青竹,向西數了十六杆竹子,又向北數了三十三杆竹子,做了個標記,又向西走了一百零八杆竹子,一路走,一路數,待她數到兩千四百八,便又聽見了溪流聲。

    她走回原來所坐的巨石台上,拾起脫下的穿上,回頭看了一眼竹林,便向着墳塋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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