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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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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着寒氣,周鶴鳴卻好像被燙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郁濯湊近了點,含着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周鶴鳴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麼。」

    「這話我不愛聽。」郁濯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只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周鶴鳴驀地被噎住了。

    郁濯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只願叫周鶴鳴撈着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郁濯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里,郁濯先前只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餘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着位年輕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氣,眉眼裏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裏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郁濯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面上說着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後大多到了周鶴鳴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

    周鶴鳴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郁濯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別的什麼來壓住,於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裏灌。

    郁濯絲毫不攔着,只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着月華,裏頭浮着半顆所謂的真心。

    「周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頭道,「周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人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賠着笑,朝郁濯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別往心裏去。」

    「哪兒能呢,」郁濯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周鶴鳴,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周鶴鳴一怔,他終於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雲層里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只帶着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盡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捨地相互告別,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盡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螞蟻也鑽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雲松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周鶴鳴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郁濯鼻尖泛紅,他攏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周鶴鳴,說:「聽見了麼,走不了了。」

    周鶴鳴面上不虞。

    「怎麼就這麼見不得我?」郁濯向前踏了兩步,湊到周鶴鳴跟前兒,輕聲道,「雲野,真叫我傷心。」

    周鶴鳴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着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着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周全,只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麼注意,」郁濯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穠麗,夕照灑在上面,像是浮躍着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面嗎?」

    「那好吧。」

    周鶴鳴心頭驟然一跳,可郁濯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諸位,」郁濯說,「實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裏,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裏攏共只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着一汪熱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佔了三間,餘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郁濯與周鶴鳴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鳴,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着這半大少年的肩,只虛虛瞥了周鶴鳴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夕照將餘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牆根的積雪堆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郁濯後知後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着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麼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周鶴鳴靴底碾着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鬧,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郁濯沒頭沒尾說,「熱鬧點多好。」

    周鶴鳴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郁濯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鬧,常常鬧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着目極之處的雲松山,眼見着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雲里,老松張着的乾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周鶴鳴心下微動,也順着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新年之後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里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郁濯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裏,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郁濯靠在亭柱上,嘴裏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眯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郁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麼樣?」

    郁濯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麼樣。」

    郁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郁濯借着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裏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郁鴻拎起他後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郁濯嘛,就只能這樣!」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郁濯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後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周鶴鳴也回身瞧着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雲野,」郁濯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麼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周鶴鳴的耳朵里。

    周鶴鳴側目瞧着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周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注目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裏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周鶴鳴垂着目,只應了聲好。

    「你瞧着實在興致缺缺,」郁濯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並非給周鶴鳴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周鶴鳴離開了。

    屋內烘着好幾隻炭盆,圍屏半掩着溫泉小池,裊裊白霧騰起一點,郁濯低斂着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裏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雲松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捲入了沉疴里。

    溫泉池裏的水足夠熱,郁濯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郁濯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捨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剎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郁鴻用盡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拼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郁濯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颳得臉生疼。


    他迎着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裏帶着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於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裏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鬧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着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郁濯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着帶武器的兵,到處尋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着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

    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郁鴻,郁鴻帶着他從後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郁濯問父親,郁鴻不答,再問郁漣,郁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只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只看見他通紅的眼。

    郁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着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干透,惟有帶着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於口的悲哀。

    郁濯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別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面,對嗎?」

    郁濯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郁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濯來,牽着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郁濯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後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石火之間,他遽然明白過來——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郁濯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幹嘛?!」郁濯聲嘶力竭地掙紮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只會拖你的後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鴻兄長。

    「我們阿濯,會叫兄長了。」郁鴻伸手揉揉他凌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腊味熟[1]阿濯,哥哥饞了。」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麼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郁濯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後,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乾涸在臉上,「你別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郁鴻不再回話,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將郁濯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

    郁濯從水裏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裏,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里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郁濯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周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郁濯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於活過來似的,喟嘆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後還是別來為妙。

    郁濯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裏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着,這麼晚了,周鶴鳴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麼?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郁濯的眼裏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周鶴鳴硬着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

    郁濯此刻正在熱水裏頭沉浮着,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周鶴鳴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裏藏花般釀着風情。

    郁濯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周鶴鳴,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郁濯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郁濯的聲音含着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周鶴鳴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周鶴鳴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着嗆了郁濯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麼,」郁濯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着的星子,委實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麼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乾脆就將我當成他......」

    周鶴鳴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郁濯,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郁濯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郁濯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係?」周鶴鳴皺着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郁濯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周鶴鳴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裏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周鶴鳴恍然間以為自己摸着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郁濯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雲野,你好狠的心啊。」郁濯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髮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着周鶴鳴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周鶴鳴一把攥住了。

    周鶴鳴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着這個生我的氣呢,」郁濯望着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周鶴鳴本能地退後一步,郁濯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說,「雲野,長夜漫漫,別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郁濯借着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着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周鶴鳴一個字都不願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麼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周鶴鳴憋着點羞惱,他鬆開郁濯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乾淨早些休息。」

    郁濯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願說時你硬要問,願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郁濯似笑非笑瞧着他:「雲野,你比郁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周鶴鳴哪兒聽得了這話,從郁濯手裏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髮!」

    郁濯的笑聲從帕子下面傳來,稍有些悶,周鶴鳴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麼?」郁濯擦着頭髮,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麼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麼?」

    周鶴鳴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郁濯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着的天地,房間裏蒸騰着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後知後覺地起了意,周鶴鳴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裏,燃着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閒、共赴春宵。

    郁濯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裏面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郁濯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着周鶴鳴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裏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裏撞。

    郁濯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周鶴鳴,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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