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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書被催成墨未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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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大雪紛紛,下得愈發緊了。劉晗卿獨自站在門口,回想方才種種,幕幕如在夢中。覺明雙手在他眼前晃了半晌,自言自語道:「師兄莫非得了魘症?」旁邊得道高僧老和尚唾道:「瞎說,魘症豈是這般。據傳,僧者得道,往往能超脫肉身,以靈魂上達極樂與佛主交流,此情此景,必然有異曲同工之妙。老衲果然沒看錯人,真乃我佛之幸啊,速速去取剃刀來,我這就給他剃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劉晗卿如夢初醒,驚出一身冷汗,大叫道:「你們......意欲何為?」老和尚臉都快貼到劉晗卿臉上,眼瞪如銅鈴,如審犯人道:「你有心事?」劉晗卿眼神閃爍道:「哪有!」老和尚嘿嘿冷笑道:「別以為老衲看不出來,你有劫數。」

    還不等劉晗卿回答,老和尚左手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右手捻珠念經,俄而道:「紅塵未了?嗯,嗯紅塵未了。咦,不對啊,老衲如何看走了眼。不對不對不對......」

    他一連說幾個「不對」!劉晗卿一頭霧水,問道:「什麼不對?老和尚你說清楚些。」老和尚定神,滿臉肅然看着俗家徒兒,突然沒崩住,「噗嗤」一笑,又連忙止笑,一本正經道:「徒兒,好自為之,你劫數將至,現在剃度出家還來得及。」

    劉晗卿嗤之以鼻,暗想「老和尚整天裝神弄鬼,渾不是好人,還得道高僧呢!」一股腦將老和尚推出門去,盯着案前新畫,卻又犯難。只見那一點墨汁暈開,恰似方才樹下那一縷青絲。

    他突然懊惱起來:「我只顧着答應將畫送給她,卻沒問她家住何處?姓甚名誰。」遙想初次相識,歷歷在目。出門左顧右盼,好不容易逮到覺明,不問青紅皂白拉住問道:「今兒早上,可是仲家又來還願了?」

    覺明打着哈欠道:「師兄如何知曉?你平日不是最煩問這些麼。」忽而眼前一亮,扔了掃帚,邊跑邊喊道:「師父,佛主開眼了,師兄開始詢問禪事了。」劉晗卿想拉住他,哪裏還拉得住。

    此事迅速傳開,剛到午時,便已經傳成「師兄吃齋念佛,不日將剃度出家。」

    劉晗卿對此等謠言見怪不怪。將那副新畫好的「菩提拈雪圖」細細端詳,又添了些細枝末節,方才滿意收起。

    蘇州城貴為江南重鎮,繁華盛景天下皆知,往城東一路巷道縱橫,其間商鋪羅列,百肆雜陳。再往前花繁木秀環繞,襯出一座大宅,便是姑蘇仲家。

    劉晗卿攜了畫卷,在街頭徘徊不定,心中暗想:「我遇見她時,兩次都是仲家去寺廟還願的日子,她必然是仲家的人無疑。看她穿着講究,不像是仲家丫鬟,到像是仲家小姐。聽說那仲掌柜膝下五女,卻不知她會是哪一位。」又一想:「我與她萍水相逢,這般來送畫,未免唐突,只是她若真是仲家小姐,身份尊貴,我這般前來,到顯得我有些刻意攀附的用意。」「她若真是仲家小姐,我送了畫就走,權當君子一諾。」「劉晗卿啊劉晗卿,你枉念了這些年聖賢之書,佛家大道,怎的這等事卻如此婆婆媽媽......」

    他在仲府外舉棋不定,眼見歸鴉尋巢,天色將晚。仲府大門緊閉,並不見有人出入,心中好笑:「我這般等,要到何年何月去,她若萬一不是仲家人,我豈不是等個猴年馬月也是徒勞!」

    他腦中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已沿着小河轉到仲府後門。只是不經意撇了一眼,就見芭蕉樹後門環輕漾,小門開了細縫,輕手輕腳走出一人來,不是那女子又是誰?

    劉晗卿不料如此湊巧,一時有些恍惚,竟不知是否該上前相見。那女子抬頭見石橋上站着一人,像個呆子一樣看着自己,也不由得失了主見。

    二人便這麼隔橋相望,直到清風拂面,吹亂發梢,方才回過神來。劉晗卿緩緩上前,見眼前佳人布衣荊釵,與昨日寺廟所見裝飾天壤之別,饒是如此,一顰一舉,竟似更顯清麗脫俗。

    那女子見劉晗卿看着自己,心生防備,待劉晗卿走近,冷冷道:「公子何事?」

    劉晗卿乍聽此語,頓時語塞,只覺語氣冰冷如霜,原本想好的招呼言語盡數忘卻,忙不迭從懷中取出畫卷,雙手呈上道:「那日答應給姑娘的畫,今日送來。」

    女子神色愕然,面上幽冷頓時如遇烈火,似乎想過千般緣由,卻沒想到是這樣的來意。心中一暖,強將心頭驚喜壓制,伸手接過畫卷,展開看了半晌,終究忍不住綻出笑容。

    劉晗卿見她初時神色清冷,此時露出笑容,心中頓時如小鹿般亂竄,神色不由得呆了呆,菩提樹下相見情景歷歷在目。


    那女子收了畫卷,滿面溫柔,細聲道:「公子此畫,小女子多謝了。」

    劉晗卿見她攜了包袱,疑惑道:「你這是,要出遠門嗎?」還待再說,忽聞得仲府內隱約有人聲漸近,女子一拉劉晗卿,拔腿便走。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見着出了蘇州城。劉晗卿滿臉疑惑,看着眼前女子,試探道:「你,莫非是,偷跑出來的?」

    女子愕然看了眼劉晗卿,恍然點點頭。劉晗卿只當自己猜對了,嘆道:「這般看來,你在裏面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

    女子滿腹疑竇:「此話怎講?」劉晗卿腦洞大開,道:「你看你,一聽到裏面有人聲,便嚇得慌不擇路。這身衣裙雖做工精緻,但布料陳舊,想來你在仲府是做下人的......哎,我原先還當你是仲府的大小姐,想着如何也算是錦衣玉食,未曾想,和我一樣,也是個苦命人。」

    女子歪着頭看着劉晗卿,心中又好氣,又好笑,鎮定神色,蹙眉疑惑道:「在仲府做下人很苦麼?」

    劉晗卿掰着指頭道:「那是自然,所謂侯門深似海,官宦商賈人家的下人,哪個不是貧苦人家的子女,若非迫不得已,誰又願委身去伺候人,而且......」他突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些道:「世人皆知,仲家有別於其他商賈之家,仲老太公本是開國功臣,辭官歸隱,其子世襲爵位,以經商入仕,膝下無子,卻有五位小姐,除了已經出嫁的三位,尚有兩位待字閨中,都說這龍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仲家五位小姐脾氣各異,尤其那個四小姐,性格暴躁,脾氣古怪,極難伺候。對下面下人不是打就是罵,因而至今未嫁,乃至媒婆都不敢登門,你在仲府伺候,要是真是去伺候那四小姐的,莫說是你,換做我也早就跑了。」

    這些傳聞,多是他在城中茶肆,廟中香客口中聽聞,此時信手拈來,一語出口行雲流水,竟無絲毫停頓。那女子聽他滔滔不絕說完,面上青一陣,紅一陣,輕咬朱唇,緩緩掉頭,若有所思看着劉晗卿道:「原來仲四小姐的名聲竟是這般!」

    劉晗卿神色篤定道:「此事蘇州城人盡皆知,豈能有假。對了,還未請教姑娘芳名。」女子若有所思,淡然道:「我叫晝瀾,不是什麼丫鬟,仲家是我表親,我從小寄居仲家,僅此而已。」

    說話間,天色已暗,眼見着城門已閉,劉晗卿暗叫糟糕。晝瀾微有歉意,嘆道:「是我誤了公子回城,實在抱歉。」劉晗卿哈哈一笑道:「罷了罷了,既來之,則安之。不知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晝瀾若有所思。劉晗卿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逃出仲府,自然是想回家,若是姑娘不棄,不如我送你一程。」

    晝瀾搖頭道:「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領了,只是,我家在金陵,此去路途遙遠,不敢有勞公子。」劉晗卿哈哈笑道:「可巧了,我最近剛好想離老和尚遠點,金陵雞鳴寺佛門名剎,早就想去拜會一番,可否與姑娘同行?」

    晝瀾不置可否。二人沿着城外官道走了一段,眼見着天色已晚,便尋了處城郊酒家,各自住下,一夜無話。次日一路西行,劉晗卿才知晝瀾少小離家,對金陵也是不甚熟知,劉晗卿見狀,更加不忍放她一人回去,他孤家寡人一個,了無牽掛,加之最近被老和尚逼迫出家,煩不勝煩,心中老大不願意,正好藉此逃跑,免得天天聽老和尚念叨,恍若敲木魚念經,聒噪不已。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晝瀾這一路話雖不多,卻問了劉晗卿許多問題,大多是關於仲四小姐的。一如四小姐性格如何,為人如何,外面傳言的又是如何?諸如此般。劉晗卿便將外界傳言悉數說了,疑惑道:「你既是仲家表親,平日在府里,少不了和仲家四小姐打交道,如何卻要來問我?」

    晝瀾淡然笑道:「我素來喜靜,平日到與她來往得少,再說,你不是說她性格怪癖嘛,我哪敢多親近。」劉晗卿道:「幸得如此,不然,你寄人籬下,所受委屈必然更多。」

    晝瀾突然停步,道:「你見過仲四小姐嗎?」劉晗卿搖搖頭道:「我常年住在寺廟之中,如何能見着仲府千金。」晝瀾忍俊道:「若是讓你見到了,又當如何?」

    劉晗卿與她一路同行,此時熟悉,說話也放開了,道:「若真那樣,自然是避之猶恐不及。說不得,給她念一段《金剛經》感化一下。」

    晝瀾噗嗤一笑,低聲喃喃道:「這般殘忍?」劉晗卿沒聽清她所言,問道:「姑娘說什麼?」晝瀾鎮定神色道:「也沒什麼,萬一你覺得她好,誇她了呢?」

    劉晗卿放聲大笑,道:「我,會誇她?豈不聞晉有賈氏性凶狡,猶縱烈火而燎原。這等女子,與那賈南風有何分別,我若昧着良心誇她,還不如學狗叫來得痛快。」

    晝瀾「噗嗤」笑出聲來,道:「這可是你說的。」大步向前。

    劉晗卿望着她背影,回想自己方才所言,並無半句不妥,怔了半晌,叉腰大聲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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