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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五福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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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冷月怔怔地看着中邪了似的一下子腰背挺直兩眼放光的景翊,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回道:「啊?」

    蕭昭曄沒準備好倒是件值得鬆口氣的事兒,但景翊這副模樣分明不是鬆口氣,而像是被打了一口氣,好像高手對峙間一眼窺到了對方的命門所在,差的只是舉劍一戳,這場逆天之戰就能徹底消停了。

    景翊當然沒有舉劍,但他幹了件比舉劍更讓冷月心裏發毛的事兒。

    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伸手捧起攤放在桌上的那包凝神散,一股腦兒倒進了那碗雞湯里,倒進去不說,還拿起勺子攪合了幾下。

    冷月眼瞅着他舀起一勺湯就要往嘴裏送,倏地醒過神來,一把按住了景翊的手腕,生生把那勺湯水一滴不剩地震回了碗裏,激起一陣無辜的叮噹之聲。

    冷月一雙鳳眼瞪得渾圓,「你想幹嘛?」

    這樣連呼吸都能清晰可聞的距離,景翊只消一眼就足以看盡那雙美目中所有的驚慌,心裏不禁一動,也不掙開冷月緊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暖融融地笑着,輕飄飄地道:「提提神,出門。」

    「出門?」冷月實打實地愣了一下,「上哪兒去?」

    冷月這副呆愣愣的模樣着實可愛得很,景翊一時沒忍住,笑意一濃,「咱們私奔吧。」

    冷月一個好字都衝到嗓子眼了才陡然反應過來,臉一黑,乾脆果斷地換了一個字,「滾。」

    冷月黑着臉低下身去從地上撿起被子來,小心地披在景翊已冷得有些發抖的身上,不帶好氣地白了一眼這個不知哪來的如此興致的人,「都什麼時候了,你別給我出什麼么蛾子啊你真要是一聲不吭地走了,這罪名可就要坐紮實了,你想鬧得景家滿門抄斬嗎?」

    景翊在冷月披給他的被子裏縮了縮身,有些怏怏地扁了扁嘴,「咱們要是現在走,他們得等到晚上才會發現,你信嗎?」

    冷月想說不信,但出口之前過了一下腦子,突然發現這個似乎還真的可以信一信。打蕭昭曄把她從太子府接過來起,她就覺得哪裏好像有點兒不對,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

    不管是今天早晨為了把她留下不惜一擲千金卻落得兩空的齊叔,還是剛才以活生生凍出毛病為代價才把她弄來的蕭昭曄,這倆人都用實際行動表盡了要把她擱到景翊身邊的誠意,卻誰也沒對她提過,他們費這麼大勁兒把她擱到景翊身邊來到底是想要她幹些什麼?

    從她進這間臥房到現在也有好一陣子了,一隻雞都快被她啃乾淨了,竟連個來聽牆根的都沒有,自由得讓她幾度忘了這是一處軟禁着頭號弒君嫌犯的院子了。

    見冷月一時沒應聲,眉眼間還浮起了點兒若有所悟的意思,景翊便知她想到了那個該想的地方,於是在嘴角牽起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輕嘆道:「咱們都被蕭昭曄蒙了,他折騰這麼一出,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拖延什麼時間?」

    景翊欲言又止,目光微轉,投回到那碗已摻勻了凝神散的雞湯里,深深看了一眼,才轉回目光看向冷月,用比雞湯更溫熱幾分的聲音近乎懇求地道:「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容我先把這碗湯喝了再說,這藥服下去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生效,再遲就來不及了。」

    景翊從沒這樣掏心掏肺地請她應允過什麼,冷月不得不承認,景翊認真誠懇起來就是有種讓人搖不動頭的力量,沒法搖頭,冷月只能點了點頭。

    直到景翊兩手捧起碗來送到了嘴邊,冷月才倏然記起景竡對她說的那些話,心裏一緊,急忙又攔了景翊一下。

    一時怕景翊怨她出爾反爾,冷月攔住他時便覺得臉上一陣發燙,舌頭也跟着不爭氣地打了個結,「你你二哥沒說這藥用多少量才合適,但他說,說這藥是靠消耗本元提神的,用過頭了會油盡燈枯,要出人命的。」

    景翊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稍一猶豫,就把捧在手上的碗擱回到了桌上。

    冷月心裏剛剛鬆了一下,卻掃見身邊的景翊身子一動,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結結實實地摟進了那個熟悉的懷抱里。

    這一抱幾乎使出了景翊所有的力氣,冷月雖沒注意到景翊的神情,卻能在被他抱緊的一瞬感覺到他的專注,專注得像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的擁抱一次用光似的。

    「景翊」

    懷着身孕的身子突然被這樣抱緊,冷月本能地輕掙了一下,卻不想這麼輕輕一掙,景翊當真就鬆了手,轉而再次捧起那碗湯,在她再次攔下他之前利落地把碗裏的湯一飲而盡。

    喝罷,景翊淡淡然地擱下碗,好像喝下的只是一碗滋味不錯的雞湯一樣,抬起手背拭了下嘴角,手背落下時,嘴角又帶上了那抹春雨般溫柔的微笑,雙目輕眨,接着之前未完的話道:「蕭昭曄在我身上折騰這麼一出,讓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以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招供這件事上這樣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去查那些從我這兒順走的東西了。」

    冷月愣了一下,才從景翊剛才的擁抱中回過神來,皺眉道:「他查那些東西幹什麼?」

    「因為那些都是先皇在世時賞給我的東西。」

    「先皇賞你」冷月一句話沒問完,驀然反應過來,驚道,「他覺得那個使喚皇城探事司的信物被先皇賞給你了?」

    景翊有點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你不是問我先皇為什麼在召兒子的時候也把我召過去嗎,八成就是因為這個了蕭昭曄興許是在神秀口中得知有這麼個信物,但還不知道這信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而且他也清楚皇城探事司是幹什麼的,他知道先皇就算把信物擱在我這兒,也肯定不會告訴我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所以他乾脆也不問我,就借在府上搜證的機會讓手下人順走那幾樣先皇賞給我的東西,拿回家不聲不響地查去了等他查清楚這個信物到底是什麼的時候,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都準備好了的時候了。」

    景翊最後這句聽得冷月脊背一涼,他自己卻揚起了嘴角,「他翻騰得這麼仔細,卻偏偏把先皇生前最後賜給我的那樣最貴重的東西漏下了。」

    聽景翊這話儼然是已猜到了那信物是個什麼東西,冷月不禁精神一緊,忙道:「什麼東西?」

    「你。」

    景翊雖只說了一個字,但這一個字裏帶着幾分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不像是那句私奔,用一個輕飄飄的「滾」就能打發過去的。

    冷月狠愣了一下,「我?」

    她今年十七,雖比太子爺年長一歲,但要說她就是那個信物,恐怕連茶樓里的說書先生都說不出口。誰會拿一個活人當信物,她要是死在了先皇前面,皇城探事司豈不就要登基一個反一個了嗎?

    可景翊這副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逗她的

    景翊看着這個愣傻了眼的人淺淺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還是她剛記事時就記在腦海中的那個幾歲大的小男孩的模樣,即便是滿臉鬍子拉碴的,還是純淨得一塌糊塗。

    景翊就腆着這張鬍子拉碴的純淨笑臉反問她道:「先皇當時讓你來保護我的時候,是當面交代給你的,還是和這回一樣下了密旨?」

    冷月雖一時想不出他為什麼一下子又問到了這兒來,還是照實答道:「都有,是皇上身邊的鄭公公到涼州刺史府傳旨,順便讓人到軍營里找了我來,給我一道密旨,又跟我講了先皇的那些意思。」

    「那道密旨里除了信箋,還帶着什麼東西沒有?」

    冷月被問得一怔,茫然搖頭。

    景翊似是沒得到料想中的回答,耐心卻也略見焦急地道:「你再想想,不管什麼東西,一根頭髮絲也算。」

    「想什麼啊,我就擱在這屋裏了,拿出來看看就是了。」冷月說着站起身來,走到床邊蹲下身來,一手扶着床下沿往上一頂,另一手利落地從床腳下抽出一個折了幾折的信封來,看得景翊剛在凝神散的作用之下略見血色的臉陡然黑了一黑。

    這密旨藏得倒是真夠密的

    冷月氣定神閒地拍了拍信封上的薄塵,展開摺痕遞了過來。景翊啼笑皆非地接到手裏,抽出裏面的信箋正正反反地看了一番,又把信封的口子撐開往下倒了一倒,見一粒沙子也沒倒出來,又不死心地往裏面巴望了一眼。

    也不知他一眼在信封里看見了什麼,冷月只見他倏然露出一副茅塞頓開的模樣,整個人都精神一振。

    不等冷月發問,只見這剛展開半個笑容的人不知怎麼就倏然擰起了眉頭,抬手按上心口,臉色微變。想起景翊剛才喝下的那碗湯,冷月一驚,好奇之心登時散了個乾淨,只顧得急問道:「怎麼了?」

    「沒事兒」景翊緩緩吐納,舒開蹙起的眉心,抬頭看着滿目擔心的冷月,補完了那個格外滿足的笑容,「就是心跳得有點兒快。」

    冷月趕忙摸上景翊的脈,「怎麼個快法?」

    「唔」景翊認真地思量了一下,才一本正經地道,「就像剛知道你心裏有我的時候一樣。」

    (二)

    冷月額頭一黑,忍不住狠白了一眼這個戲弄她都不挑時候的人,要不是脈象顯示這人的心跳確實有些偏快,她非得讓他嘗嘗心跳快是個什麼滋味。

    景翊衝着這無計可施的人無賴地一笑,站身走到衣櫥邊利落地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把那信封折了幾折收進了懷中,許是藥效已起,景翊的臉色雖還有些發白,但明顯已精神挺拔許多了。

    景翊收拾停當,回到冷月身邊溫然一笑,笑裏帶着幾分歉意,卻已全然沒了那般沉甸甸的擔憂,「還要勞你再去趟太子府,給太子爺通個氣兒,讓他做些準備。」

    冷月愣了一愣才意識到景翊這話意味着什麼,不禁周身一緊,正色道:「做什麼準備?」

    「你只管把知道的都告訴他,他自己的事兒他心裏有數。」

    冷月已深刻地認識到有關朝政的事兒自己實在是有心無力的,太子爺自己知道自己那攤事兒該怎麼收拾,自然再好不過。

    「好那你要幹什麼去?」

    「找蕭昭曄,報個仇。」

    不知道為什麼,報仇這麼陰森森冷冰冰的兩個字從景翊嘴裏說出來,就好像是說要找蕭昭曄搓盤麻將一樣,於是冷月反應過來的時候屋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沒生炭火的屋子裏涼颼颼的,冷月直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動不動就犯傻的那個人是景翊,如今才徹底明白,景翊只是懶得聰明罷了,因為在她這樣只看得懂眼前的實,卻看不懂實背後的虛的人面前,這般驚為天人的聰明實在派不上什麼用場。

    同樣的線索擺在眼前,他已成竹在胸,她肚子裏卻連個筍尖尖兒都還沒冒出來

    冷月挫敗感十足地垂下頭去,伸手在肚子上撫了撫幾下,幽幽地嘆道:「你說我笨成這樣,你爹不會真的不再娶我了吧?」

    話音未落,冷月倏然覺得小腹痛了一下,痛感很輕微,卻也很真實,一閃而過,好像是肚子裏的那個小東西輕輕「嗯」了一聲似的。

    「你還嗯我就是笨死了也是你娘,給我老實呆着!」

    冷月覺得自己已經笨到沒事兒還是不要多與人說話為好的程度了,於是她選擇了直接翻牆頭躍進的太子府。

    太子府的佈局她大概記在了心裏,從她選的這堵牆上躍下來就是太子府的一處小花園,近來整個太子府都要裝成主子大病死氣沉沉的樣子,只要太子妃沒再領什麼人出來賞雪,這裏應該就足夠清靜,清靜到她只在這裏輕輕地落個腳的話是斷然不會被人覺察的。

    所以冷月躍上牆頭的時候是信心十足的,十足到躍下來的時候也沒仔細往地上看,落到一半了才發現牆下雪地里趴着一個人,還有動彈的意思,只是簡潔到了極致的白衣與白雪渾然一體,打眼看過去委實隱蔽得很。

    冷月一驚之下在半空翻了個身,險險地錯開些許,才沒一腳踩到這人的屁股上。

    這會兒趴在太子府花園雪地里的人

    冷月站定之後小心地巴望了一眼,一眼對上那人側向一邊的臉,驚得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三景大人?」

    不錯,正是那個景家排行老三的景大人,景竏,只是沒着官服,也沒了官樣。

    景竏見是冷月,索性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了,咬着牙根有氣無力地道:「勞煩冷捕頭攙我一把」

    冷月趕忙低身攙他起來,讓他扶着旁邊的一棵大樹站穩,看着景竏僵杵在那裏齜牙咧嘴地扭腰揉腿,不禁問道:「景大人這是怎麼了?」

    「摔了。」

    冷月怔怔地搜索了一下四圍,這才發現她剛剛越過的那面牆的牆頭上扣着一隻鷹爪鈎,鈎下一根攀牆用的繩子被小風吹得晃晃悠悠的。

    景家一門都是如假包換的文官,除了景翊之外,一家人斯文得連個會爬樹的都沒有,在冷月的印象中,許是因為總與番邦外使打交道的緣故,景竏是景家四個公子裏言行舉止最謹慎得體的,最奔放的舉動也不過就是在背地裏罵罵那些各有奇葩的番邦來使罷了。

    所以哪怕眼睜睜地看着這副爬牆的玩意,冷月還是有點兒難以置信。

    「你是,從牆上摔下來的?」

    景竏有點兒艱難地轉過頭來,恨恨地往牆頭上看了一眼,順便也恨恨地看了一眼好端端的冷月,「你翻過來的時候就不覺得牆頭上結的那層冰特別滑嗎?」

    冷月驀然覺得剛才那種快被自己蠢哭了的沉重心情莫名的好了許多。

    到底是剛從東齊回來的人,氣質果然就與眾不同了

    「景大人,是不是太子爺不肯見你,你才」冷月猶豫了一下,把到了嘴邊的「狗急跳牆」換成了一句「出此下策」。

    景竏揉着險些摔折的腰咬牙道:「跟你一樣,來找太子爺商量件事,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罷了。」

    冷月被那聲「跟你一樣」說得一怔,但見景竏大部分的注意力似是全在那副差點兒摔散的骨頭架子上,只當他是隨口那麼一說,便道:「那我扶景大人過去吧。」

    景竏一聽這話立馬搖頭擺手,「你走你的,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冷月嫣然一笑,「都是翻牆過來的,景大人還客氣什麼?」

    「我沒跟你客氣」景竏看着冷月無可挑剔的笑臉,忍無可忍地皺了一下眉頭,「只是這趟東齊之行落下了點兒毛病,一看見你就餓。」

    「餓?」

    「王拓在回東齊的道上就拿破木頭雕了個安王爺像,跟你長得一模一樣,說安王爺不但清正公允,還樂善好施,能從天而降給人送飯來東齊人還都信了他的邪,每家每戶都照着那個模子塑像供起來了,連我吃飯之前都得拜。」景竏帶着清晰的怨氣輕描淡寫之後,又盯着冷月的臉補了一句,「一看見你就覺得該吃飯了。」

    「那卑職先走一步了」

    「嗯。」

    一直等到冷月對太子爺說完景翊對蕭昭曄所有的推測,才有一個侍衛來報,禮部郎中景竏景大人求見。

    見太子爺頗為意外地皺了下眉頭,冷月忙替景竏說了句話,「太子爺,景大人跟卑職一樣也是翻牆進來的,想必一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不知是「翻牆」兩字還是「要緊」兩字戳中了太子爺的好奇心,太子爺頓時眼睛一亮,利落地說了聲「請」。

    景竏扶着牆一瘸一拐走進來的時候,冷月驀然想起了她這張臉的問題,忙拱手道:「太子爺與景大人議事,卑職先退下了。」

    太子爺還沒開口,景竏卻道:「冷捕頭留步」

    冷月怔了一下,太子爺也怔了一下,無論如何,搶主子的話說都不像是景家人會幹出來的事兒,何況是向來嚴守禮數的景竏,別說是摔着腰腿,就是摔着腦袋也斷然不會如此。

    景竏搶下這句話後,以儘可能端莊的姿勢把自己弄到太子爺面前,低頭拱手見了個禮。

    「臣,皇城探事司指揮使景竏,拜見太子爺。」

    皇城探事司指揮使

    待冷月反應過來這個陌生的官銜意味着什麼的時候,太子爺已從驚雷般的錯愕中定下了神來,微微眯眼,定定地看着謙恭如故的景竏。

    「景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景竏沒有抬頭,依舊拱着手,除了忍痛而呼吸不勻之外還算四平八穩地道:「臣想同太子爺商量件事,太子爺若覺得不妥,只管讓冷捕頭一劍結果了臣便是,皇城探事司的事務臣已悉數交代給了接任之人,太子爺儘管放心。」

    冷月剛回過來的神又被景竏的話驚了個精光。

    太子爺當真像是考慮了一下景竏的話,轉頭來看了冷月一眼,看得冷月心裏一慌。且不說她的劍在不在手邊,就算是現在有柄出了鞘的劍攥在她手裏,她也不敢想像把劍刺到景竏身上的場面。

    單因這麼個理由而奪人性命,別說他是景竏,就算他是個猴兒,冷月也下不了手。

    所幸,太子爺只是看了她一眼,看罷,就把紋絲不亂的目光收回到了景竏身上,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景大人,你已打定了主意不再當這個指揮使了吧?」

    皇城探事司指揮使是何等機密的身份,景竏就這樣當着一位還說不準能不能登上皇位的儲君和一位連品階都數不上的刑部捕頭亮了個一乾二淨,已與明着撂挑子沒什麼兩樣了。

    景竏也不含糊,坦坦然地應道:「是。」

    太子爺又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是因為那個叫神秀的密探的事?」

    景竏仍拱着手低着頭坦然應道:「是。」

    冷月已蒙得一塌糊塗,太子爺卻儼然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樣,微微點頭,「我可以承認神秀已經圓寂了,也可以讓你和神秀一樣自己選法子消失,不過你得告訴我一件事。」

    「一件可以,多了不行。」

    冷月愕然看着向來字斟句酌的景竏,神秀這個不過排行十三的密探對他而言要重要到了什麼地步,才能把他逼到不惜暴露身份來跟太子爺討價還價的份兒上?

    太子爺也不與他計較口氣,聽他應了,開口便道:「安王爺現在何處?」

    (三)

    冷月狠狠一愣,連景竏也愣得抬起了頭來,冷月相信,這回景竏和她愣的一定是同一回事。

    如果只能從皇城探事司的首領口中問得一件事,以眼下情景,絕對輪不到這一件。不管景翊再怎麼成竹在胸,這樣一件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無論如何也是從這個人嘴裏說出來才是最踏實的。

    景竏猶豫了一下,破例反問道:「太子爺不想知道那件信物是什麼嗎?」

    太子爺搖頭,「這個不急。」

    這個要是連太子爺都不急,那別人也沒什麼好急的了。

    「據午時的消息,安王爺在并州微服辦案,三日前夜間遇襲,被一仵作行人釘於腐棺之中,今日辰時剛被關中大盜唐嚴救出,生死暫且不明。」

    冷月愕然聽完,倏地意識到一件事,顧不得太子爺在旁,衝口而出,「你們早就知道安王爺有危險,連什麼時候被什麼人害的都知道,就干看着不救人嗎!」

    景竏安然迎上冷月怒意如火的目光,定定地道:「皇城探事司只負責奉命探事稟報,決斷是主子的事,我等無權擅做主張,否則罪同謀逆。」

    景竏說着,轉目看向太子爺,「先皇有令,安王爺離京後需一日三次回報其行蹤,如今先皇駕崩,新君尚未登基,我等再急也只能把這些消息積攢下來,安王爺的行蹤不過是積下來的萬千消息中的一條而已。」

    太子爺微微收緊了眉心。

    景竏這番話讓冷月的心情陡然複雜了許多,太子爺心裏倒是清明了幾分,這一堆話合起來其實就是一個意思。

    國不可一日無君。

    自先皇駕崩以來這句話已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方式對他說過,只是沒有一個人比景竏這個說法更尖銳刺骨。

    「我知道了,」太子爺輕輕點頭,沉聲道,「多謝景大人。」

    得太子爺這麼一句,景竏也不再多言,兩膝一曲,端端正正地跪下身來,兩手撐着地面,緩緩弓下疼痛尚存的腰背,四平八穩地對太子爺磕了個響頭,起身之後只深深看了冷月一眼,便頭也不回地退了下去。

    景竏退出去時仍是走得一瘸一拐的,不知怎麼,冷月卻覺得他步履輕盈得很,輕盈得好像只待離開他們的視線便會騰雲而去,這輩子,下輩子,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冷捕頭,」太子爺淡淡的一聲把冷月的神喚了回來,「我有些事要安排一下,安王府那邊就勞你跑一趟了。」

    「是。」

    冷月沿原路翻出太子府的高牆之前,順手將景竏留在雪地里的痕跡抹淨,並將那個孤零零吊在牆頭的鷹爪鈎仔細地收了起來,仿佛這裏從來不曾有一個笨手笨腳的文官近乎賣命地努力過。

    從牆頭上飛身躍下的一瞬,冷月驀然明白景竏今日這驚天動地的一出圖的到底是個什麼了。

    這世上能讓一個人如此不合常理、不計後果地奮不顧身的,怕是只有那一件事了。就像先皇為自己計算的死期,就像張老五為自己選擇的死法,就像秦合歡甘之如飴的苦日子,就像季秋的執念,碧霄的仇怨,就像她不管日後還要被景翊休多少回仍然非他不嫁,說到底,都是因為這個。

    冷月心裏一舒,竟覺得這隆冬里的化雪天也沒有那麼陰寒透骨了,到了安王府,作為安王府侍衛長的前任副官三下五除二地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冷月便踏着千家萬戶積雪的屋頂奔慧王府而去了。

    景翊說他去找蕭昭曄報個仇來着。

    她相信景翊所謂的報仇肯定不會是拎把大刀衝到蕭昭曄家裏削了他腦袋的那種,但既然是報仇,沒有衝突是不可能的,想到景翊靠那個藥性不明的凝神散維持一時的體力,她就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

    她從沒有想過哪天他要是死了她就殉他而去這種事,但她這兩日來無時無刻不在想,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他也活着。

    潛進慧王府找到景翊的時候,冷月登時就後悔了。

    慧王府有個素雅的花園,花園裏有座不小的假山,景翊與蕭昭曄就面對面蹲坐在假山頂上,一個白衣似雪,一個喪服如霜,打眼看過去,像極了倆被雪蓋了一身的猴。

    冷月的肚子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嗯」冷月撫着小腹低聲哄道,「娘也有點兒不想承認,但右邊那個真是你爹,忍忍吧,習慣了就好了。」


    肚子裏的小東西沒給她任何回應,好像是就這樣認命了。

    整個花園附近的人似是都被支幹淨了,冷月毫不費力就靠近了那座猴山,側身隱在一棵兩抱粗的大樹後面,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倆猴愣是誰也沒動一下,誰也沒吭一聲。

    這般場面讓冷月驀地記起一件兒時舊事。於是冷月嘴唇一抿,低身從地上抄了塊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坷垃,揚手一打,土坷垃奔着蕭昭曄的後腦勺就飛了過去,只聽「噗」的一聲悶響,「嗷」的一聲慘叫,蕭昭曄蹲成一團的身子倏地向前一撲,頓時從猴子賞雪撲成了蛤蟆拜月,才險險地沒有滾下山去。

    景翊那大仇已報般的笑聲登時響徹山頂。

    「哈哈哈我不說話不對你吐舌頭你還是輸嘛!哈哈哈」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這事兒他倆小時候幹過,面對面蹲在屋檐下對看,誰先動誰就輸,按理說她有內家修為,下盤功夫比景翊紮實得多,但她每回都是盯着景翊的臉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會兒她只覺得對面的人好看得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居然一點兒都沒發現他這樣的蹲姿其實活像個猴。

    冷月撫了撫靜悄悄的肚子,低聲安慰,「別怕,你爹也不是天天這樣。」

    見蕭昭曄這麼一聲慘嚎之後連一個來看熱鬧的都沒出現,冷月就放心地走了出來,站到假山下幽幽地看向山頂,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王爺需要幫忙嗎?」

    在那一記如有神助的土坷垃擊中蕭昭曄後腦勺的時候,景翊就猜到一定是這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總會站在他這邊再說的女人來了,這會兒見冷月走出來也不意外,仍興致盎然地看着對面的蕭昭曄。

    蕭昭曄四肢扒在冷得像冰塊一樣的山石上,有點兒艱難地轉了轉頭,冷月這身衣服他還認得,雖一時想不通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但在他的印象中這好歹算是半個自己人,於是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登時熱乎了不少。

    冷月相信這會兒蕭昭曄心裏想的一定是「你快點兒幫我弄死對面那個猴」,但對蕭昭曄這樣既沒有功夫傍身又正在風寒發燒中的人來說,維持這樣的姿勢已是不易,於是蕭昭曄到底只勉力說了個「要」。

    「哦。」

    冷月「哦」完,依舊仰着頭客客氣氣地看着,一點兒把這分同情與關切付諸於行動的意思都沒有。

    被蕭昭曄苦忍之下頻頻瞪了幾眼之後,冷月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既乖巧又嫵媚,「王爺別多心,我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你們繼續。」

    這麼一噎之間,蕭昭曄腦子裏血脈一脹,恍然明白了點兒什麼,愕然看向下面嫣然含笑的美人,「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冷月誇張地愣了一下,「安王府的冷月啊,今兒王爺在馬車裏不是問過一遍了嗎,這才多麼一會兒就忘乾淨了啊?」

    冷月清楚地看到蕭昭曄的臉色使勁兒地白了一白,因受寒而微微發青的嘴唇張開來,還沒出聲就又閉上了。

    景翊比冷月更明白蕭昭曄這欲言又止的背後是何等複雜的心情,禁不住嘆了一聲,嘆出了幾分仁至義盡的味道,「我就跟說你別一口氣把人都攆乾淨嘛,你還不聽我的,弄得好像我真不會害你似的。」

    蕭昭曄就趴在這山頂涼風的吹拂中冷靜了片刻,才把那張憋火憋得有點兒扭曲的臉恢復到往日慣有安然,「你可否告訴我一句實話,那個信物當真在我府上嗎?」

    冷月微驚,那信物在蕭昭曄府上?

    景翊三指對天一立,斬釘截鐵地道:「我以我的法號發誓,真在。」

    想到景翊那個買菜附送的一樣的法號,冷月總覺得這個真的程度是要打點兒折扣的。

    蕭昭曄顯然也有幾分懷疑,但眼下除了相信景翊之外,他也着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

    「好」蕭昭曄似是認命地一嘆,緩聲道,「這場我認輸,你不必說信物是什麼了,我也不追究你逃出來的事我從你那裏搜來的東西都在我書房西牆立櫥上數第二個格子裏,你若信得過我,我就帶你們去取,你若信不過,自己去取也可以,立櫥邊上雖然有幾個侍衛看守着,不過以你二人的身手,對付他們還是綽綽有餘的。」

    冷月聽得一愣。

    她倒是不奇怪蕭昭曄會被景翊用這種事兒哄到自家假山頂上裝猴,畢竟蕭昭曄挖空心思使出這麼缺德的障眼法為的就是搶在別人知道這件東西的存在之前把這件東西弄到手,而今只要景翊淡淡地說一句知道,那就無異於在蕭昭曄的脖子上拴了個繩,別說裝猴,就是裝孫子,蕭昭曄也一準兒裝給他看。

    反正這裏也沒有別人看見,只要能把信物弄到手,安安穩穩地坐上那把椅子,殺人滅口的法子還不是隨他挑的嘛。

    讓她無法理解的是蕭昭曄泄氣之快。

    縱然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被逮個正着之後還要挖空心思地掙扎一番,蕭昭曄隱忍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把這殺父篡位的事兒干到只差最後一步了,末了竟因為掛到假山上下不來就輕飄飄地認栽了

    冷月總覺得好像是在茶樓里聽書的時候一不留神打了個盹,把中間的什麼聽漏了似的。

    兩個人一塊兒聽書就有這麼個好處,她聽漏的部分景翊全都聽見了。

    蕭昭曄話音剛落,景翊就抱着兩膝輕巧地往前跳了一步,差一個指尖的距離沒踩到蕭昭曄扒石頭扒得發白的手上,嚇得蕭昭曄一個激靈,險些滾落下去。

    景翊蹲在他指尖前,伸手在他僵硬的手背上輕柔地戳了戳,笑得像朵花一樣,「你當我跟你似的,也以為你不會害我嗎?」

    蕭昭曄好生穩了一下差點兒被嚇丟了的魂,聽着自己仍突突作響的心跳聲,帶着一抹委屈之色道:「景大人何出此言?」

    「你也跟我說句實話,」景翊依舊笑着,眉眼間卻已沒有了笑意,「我倆前腳拿了東西走人,後腳就會知道我景家老小出了些什麼事兒,然後不得不把東西再給你捧回來,對吧?」

    蕭昭曄到底沒能實實在在地說出那個「對」字。

    冷月心裏還是涼了一下。

    如今負責查辦先皇之死的人還是他,別的不說,至少現在守在景翊那處宅院裏的御林軍還是聽他的招呼的,何況是自己看守的嫌犯畏罪潛逃,抓幾個嫌犯家眷這種順理成章的事,他們本就責無旁貸。

    至於抓回來用什麼法子審問,那就是蕭昭曄的事了。

    即便那時信物已到太子爺手中,即便太子爺已順順噹噹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有景家人握在手裏,至少也是一道最堅實的護身符。逼太子爺平分江山的希望估計不大,但保命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謀反的人似乎都會有同一種錯覺——即便一夕不成,只要留條命在,總是有希望東山再起的。

    就憑這個,冷月也徹底打消把蕭昭曄從假山上放下來的念頭了。

    蕭昭曄似是沒料到景翊能一下子就想到這兒來,怔了怔,才無辜地笑了一下,「那你想怎麼辦?」

    景翊像是好生思慮了一番,才道:「這樣吧,你從我那兒拿走的東西我都留給你,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能聽得出來真話假話的吧,你撒謊的話,」景翊又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撫了撫,「我就摔破罐子了。」

    冷月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兒能比那件信物更要緊,剛想出言阻攔,就聽蕭昭曄毫不猶豫地說了個「好」。

    既知道那東西確實就在他這裏,即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到時候只管把那幾件都往外一擺就是了。

    畢竟知不知道是哪個不要最要緊的,有,那就行了。

    蕭昭曄的想法與冷月不謀而合,還有什麼事兒能比那信物更要緊呢?

    (四)

    景翊滿意地點了點頭,看着滿面安然的蕭昭曄,微笑着問道:「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毒殺先皇的?」

    冷月愣了一愣。

    這算什麼問題?

    她就是不懂朝堂上的那些道道也明白,皇帝應該是這世上最難殺的人,一個皇家子嗣費那麼大勁兒殺個皇帝還能為了什麼,不就是取而代之嗎?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趴在石頭上冷透了,蕭昭曄的聲音有點兒抖,聽起來很有一種被他倆合夥欺負的感覺,「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景翊溫然帶笑,底氣足得當真像在欺負他似的,「我覺得你根本就沒那麼想當皇帝你不用把眼瞪成這樣,你要真是發自肺腑地想當皇帝,死的那個應該是太子爺才對啊,太子爺一死,就按從長到幼往下排了,大皇子熙王爺在八年前因為推你母妃下水的事兒被先皇狠罰了一通,失心瘋到現在還沒見好,二皇子幼年受傷身子不便,幫着干點兒活兒還成,繼承大統就不合規矩了,四皇子靖王爺前幾個月被人剖乾淨了,就算沒人把他剖乾淨,他身上有一半東齊的血,也不合規矩,再往下排不就是你了嘛,還犯得着冒這麼大的險毒殺先皇,末了還得自己找那個信物嗎?」

    冷月差點兒抬手往自己腦門兒上拍一巴掌。

    所有知道先皇死於非命的人都會順理成章地琢磨先皇是死在什麼人之手,知道先皇是被蕭昭曄施計害死的人又會順理成章地想到他是為了篡位才這麼做的,在所有知情人,包括她在內,都在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才能把這樁捅破天的大案安然了結的時候,怕是只有景翊才會站到蕭昭曄的位置上替他琢磨一下篡位這件事還有沒有更好使的法子了吧

    蕭昭曄似是也沒料到還會有人替他琢磨這麼一出,愣愣地盯着景翊看了好一陣子,連鼻涕淌下來了都渾然未覺。

    景翊好心地扯起蕭昭曄垂在石頭上的衣袖替他抹了一把鼻涕,抹完還頗細心地把那片衣袖折起來往蕭昭曄繃直的胳膊下面塞了塞,總算把蕭昭曄的魂兒噁心了回來。

    「我」蕭昭曄似是再失儀也不過如此了,於是鐵青着臉破天荒地使勁兒吸了一下鼻涕,帶着濃重的鼻音淡淡地道,「我是為了我母妃,八年前她就安排好了。」

    景翊不察地皺了下眉頭,他能猜到八年前那場暗鬥里受益最大的莫過於勉強從湖水裏撿回一條命的慧妃,但對於一個後半輩子都要窩在後宮裏的女子,景翊猜到爭寵這一重也就就此打住了,斷然沒敢去猜這不過是那女子爭奪無尚尊榮的第一步罷了。

    「你是說,當年熙王爺推慧妃娘娘墜湖的事兒是慧妃娘娘栽贓他的?」

    蕭昭曄又抽了一下鼻子,也沒介意景翊用的「栽贓」這個字眼,坦然地「嗯」了一聲,「她想的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把大哥和太子爺除一除,再把進宮前跟她相好的那個人除一除,然後只要我老老實實的就行了」

    「然後你就一直老老實實的,聽慧妃娘娘的話,在她過世之後一邊裝孝子掩人耳目,一邊繼續給自己鋪路?」

    蕭昭曄點頭之前猶豫了一下,微青的嘴唇輕輕抿了一下,依舊坦然地道:「孝子是她讓我裝的,不過我沒裝我真的不想讓她死。」

    蕭昭曄這句話說得很輕,冷月縱是有些內家修為,能覺察大部分細微的聲響,站在假山下聽起來還是輕得像極了一聲嘆息,這聲嘆息摻和在隆冬的寒風裏,冷得讓人有點兒難受。

    慧妃是怎麼想的,冷月覺得她這輩子恐怕都明白不了了,但她驀然間有些明白她為什麼會覺得蕭昭曄穿喪服的時候看起來最為順眼了。

    這人平日裏總是一副雍容清貴又溫和無爭的模樣,但這副模樣是他打小就照着別人的意思裝扮出來的,就像是人死後被裹上壽衣一樣,從頭到腳全都由不得自己,哪怕裝扮的人懷着怎樣的好心,裝扮的結果多麼賞心悅目,終究還是帶着那麼一股身不由己的死氣。

    蕭昭曄就這樣死氣沉沉地笑了一下,「她都幹了一半了,我要是不接着幹下去,遲早也會落不了好」蕭昭曄頓了一頓,像是回想起了些什麼,笑意淡了幾分,卻也柔和了幾分,「我想法子幹了,只是沒按她的法子來,這樣就算沒幹成,到地底下還能對她有個交待吧。」

    景翊一時無話,蕭昭曄就帶着這抹淡薄卻溫和的笑意看着他,輪廓柔和的眼睛裏閃起了點點水光,「你當過和尚,研究過佛法,你說像我這樣殺過皇帝的人,下輩子投胎就不會再生到帝王家了吧?」

    這話蕭昭曄是笑着說的,話音里也帶着笑意,冷月聽着卻直覺得悽苦非常,一時間心裏竟替這個毒死了親爹的人酸了一酸。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展開一個很有幾分慈悲的笑容,「你殺先皇不光是為了投胎的事兒吧?」

    蕭昭曄似是沒料到景翊在此情此景下會有如此一問,怔得連眼睛裏的水光都不動了。冷月也被景翊這大煞風景的一問着實晃了一下,心裏為蕭昭曄生出的那一絲酸楚登時晃了個一乾二淨。

    景翊看着愣住的蕭昭曄,笑得更慈悲了幾分,溫聲又問了一個和此情此景毫不相稱的問題,「你知道我爹為什麼這麼樂意讓我去大理寺幹活嗎?」

    蕭昭曄又是一愣。

    別說是蕭昭曄,這個問題冷月也答不上來。

    以景翊太子侍讀的出身,以景老爺子在朝中的地位,京里確實有很多更有前途的官職可供他挑選,她只聽說景老爺子是被安王爺說服的,至於安王爺當初跟景老爺子說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景翊似是沒指望蕭昭曄能答出來,自己問完,便自己答道:「我爹說,安王爺悄悄跟他說,我這個人性子裏隨心所欲的東西太多,不多跟法理打打交道的話,早晚有一天會折在自己手裏。」景翊說罷,微微眯起眼來,帶着微濃的笑意補了一句,「我覺得安王爺說的那個有一天應該就是今天吧。」

    見蕭昭曄還在發愣,景翊一嘆搖頭,「就你這點兒心思,就是真想跟太子爺搶也白搭你剛才那些話確實說得挺戳人心窩子的,但這也是慧妃娘娘臨終前交待給你的吧,對付我們景家的人不能來硬的,動之以情是最好使的,我跟你打賭,賭一盤鳳巢的紅燒肘子,等我回去找齊叔算賬的時候,齊叔一準兒也跟我使你這一套。」

    「我猜你下面就要跟我說你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就會幹嘛幹嘛,一直把我說得想給你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為止」景翊把臉往前湊了湊,近得蕭昭曄的視線里只剩下他這一張笑意微冷的臉,「我今兒要是隨心所欲一下,讓你遠走高飛,你猜猜明兒京城的天會被你翻成什麼樣?」

    冷月相信,她這會兒的臉色一定不比蕭昭曄的好看到哪兒去。

    今兒對着蕭昭曄的要不是景翊,而是她一個人,她當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蕭昭曄這一番話說動情,會不會真像景翊說的,就這麼把他放走,釀成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

    景翊似是絲毫沒感覺到這兩人各自心中的沉重,扯起蕭昭曄另一邊乾淨的袖子,又給他抹了抹鼻涕,像對着自家犯了錯的弟弟似的,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說你殺都已經殺了,就大大方方地承認有點兒恨他從小就不怎麼搭理你,又有點兒不服太子爺,就想跟他爭一爭,想讓他明明白白地栽到你手裏一回,報報小時候他沒事兒老想戲弄你仇,不就完了嗎?」

    景翊說着,抬手在蕭昭曄的腦門上敲了個響亮的毛栗子,蕭昭曄猝不及防間手腳一抖,整個人徹底從趴在石頭上變成了掛在石頭上,當真是一動也動不得了。

    「行了,」景翊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拍打了一下沾在衣服上的碎雪,舒心地一嘆,「既然你沒有別的心思,那就是沒有別的準備,我也就放心了,我說話算數,從我那兒斂走的那些東西就留給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景翊說着,長身一躍,雪片一般輕盈無聲地落到冷月身邊,牽起冷月冰涼一片的手就走,冷月怔怔地跟着他走出兩步才倏然回過神來,忙拽了一下景翊的手,壓着聲音對大步走在前面的人道:「還是捆了他吧,他萬一對景家」

    景翊沒回頭,也沒停下步子,只揚聲回了一句,聽那般音量,像是有意也說給掛在石頭上的蕭昭曄聽聽的。

    「你當太子爺的腦袋跟他一樣,長在脖子上就是為了顯得個兒高嗎?」

    「」

    冷月隨景翊踏着屋頂躍出慧王府的時候,正撞見一隊陌生的兵在冷嫣無聲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包圍慧王府。

    想起冷嫣今天一早就披掛整齊急急忙忙出門的模樣,冷月不禁暗嘆了一聲,景翊說得不錯,就算是蕭昭曄一門心思想當皇帝,使盡渾身解數跟太子爺正兒八經地干一場,也贏不過這個早已把為王之道參悟得一清二楚的人

    外面已然暗涌迭生,太子府里還是寂然一片,太子爺仍安然地窩在屋裏,見兩人齊刷刷地出現,舒然一笑,好像萬事俱備,只等他們。

    冷月這才恍然記起還有個要命的信物。

    以景翊的脾氣,那般情況下是不會對蕭昭曄說謊的,他說那信物在蕭昭曄府上,應該就真的是在的。

    不過冷嫣既然已包圍了慧王府,拿回那樣東西也就是遲早的事了吧。

    太子爺似是與她想的一樣,隻字未提信物的事,只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景翊滿臉的胡茬,三分玩笑七分誠心地道:「景大人辛苦了。」

    景翊全然沒把太子爺的這句客氣話當成客氣,撫着臉上的胡茬略帶幽怨地道:「太子爺看在我辛苦成這樣的份上,能不能容我問件事?」

    「景大人請講。」

    「當日先皇以冷家一門的性命相脅,下密旨逼冷月嫁我為妻以便保護我的事兒,太子爺知道嗎?」

    冷月不知景翊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一怔之下卻聽太子爺已含着一道有點得意的笑坦然應道:「知道。父皇擔心你與我太近,朝野里算計我的人遲早要算計到你身上,有個能跟你貼心貼肺的人從旁保護,他才能放心。」

    冷月被這句「貼心貼肺」窘了一下,臉上隱隱有點發熱,景翊卻又泰然地追問了一句,「那密旨里寫的什麼,太子爺可也知道?」

    太子爺似是沒料到景翊還有這麼一問,愣了愣,搖頭道:「父皇只是問我覺得你倆成親能否合得來,我記得你為了奪回跟她定親的那個銀鐲子差點兒連命都丟了,就跟父皇拍了胸脯其餘的事兒全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了。」

    太子爺話音甫落,景翊就舒然一笑,從懷裏摸出那個被冷月墊在他們家床腳下多時的信封來,兩手呈給了太子爺,「回頭皇城探事司的頭兒來拜見的時候,太子爺就拿這裏面的物件試試吧。」

    (五)

    景翊這話的音都落了半晌了,冷月還沒回過神來,太子爺也沒好到那兒去,愣了好一陣子才把這先皇下密旨慣用的信封接到手裏,打開封口卻發現裏面根本沒有信箋,一怔之下撐開封口往裏看了一眼,才驀地一驚。

    信封最底端的兩角處各粘着半顆紅豆,豆粒頗小,又擠在角上,不去刻意摸索很難察覺。

    太子爺抬起目光剛想開口,便被景翊出聲截住了,「這是在我家床底下摸出來的,我倆誰也不知道這裏面裝的什麼。」

    太子爺微怔了一下,會意地點點頭,把這信封折了幾折收進袖中,仿佛那當真只是景家墊床腳的一塊兒廢紙似的,依然慵懶而和氣地笑道:「我這兒還有點兒事要忙,你們沒別的事兒就先回去歇歇吧。」太子爺說罷,停了一停,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追補了一句,「回去替我給景太傅問個安。」

    躍出太子府的圍牆,景翊才對冷月說太子爺補的那句是讓他倆回景家大宅待着的意思,卻也沒對她說那個信封里裝的是什麼。

    冷月隱約有些明白,這畢竟是皇家機密,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

    不幸里的萬幸,景翊是在躍進景家大宅的院牆之後才耗盡體力倒下去的,景竡多日不曾出診,很樂得在自己送上門來的親弟弟身上施展施展,但摸了一把脈之後就怏怏地搖了搖頭,有點兒失望地下了個缺覺的診斷結果,繼續回花園裏采雪去了。

    景老爺子忙完朝里的事兒回來看景翊的時候,也還是那副從容又親切的模樣,好像朝里一切如舊,跟先皇在世時沒什麼兩樣。

    景老爺子把景翊被軟禁前託付給他的那件事又轉託給了她,那個碩大的木盆送進景翊房裏的時候,冷月才記起這隻本應游在景翊那口寶貝魚缸里的活王八。

    與她有關的一切似乎都被景翊溫柔以待,無論巨細。

    冷月隻字沒提景竏的事,倒是景老爺子先告訴她景竏中午那會兒回家來捲鋪蓋捲走人了,臨走鎖了自己的房門,說是只許她和景翊進去,怎麼進去還得自己想轍。

    冷月使了最簡單的轍,拿劍把門鎖劈開了。

    那間屋子已被收拾一空,就像神秀的禪房一樣,沒留下任何能辨識主人身份的痕跡,唯一的破綻是那主人似是不慎弄破了什麼,撒了滿地的紅豆。

    冷月這才恍然明白那信封里裝了些什麼,也明白了景翊對蕭昭曄說的那番話。景翊沒騙蕭昭曄,這信物確實在他府上,但這信物也在太子爺的府上,甚至在京城每一戶人家裏都能找到這樣信物,皇宮裏也有,只是極少會出現在御膳房以外的地方罷了。

    無論先皇這般挖空心思布下這一局到底是為了誰,她都感激之至,若不是先皇將她牽入此局,她如今的時光必不會有這般溫柔。

    景翊一連睡了幾天,京城裏近乎天翻地覆的幾天。

    這幾天裏太子爺變成了當今聖上,並果決地將先皇的死因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有理有據砍了蕭昭曄的腦袋。

    冷嫣隨着被封為皇后的太子妃進了宮,成了皇后宮中的侍衛長,並在宮裏得到了那個她惦念已久的人正因為他七叔之事從南疆軍營趕來京師的消息。

    景太傅雖未變成太師,倒也眾望所歸地變成了當朝首輔,依然樂呵呵地該幹什麼幹什麼,惹毛了景夫人還是得去祠堂里跪一跪,景竡奉旨提前回太醫院開了工,一個頂四個,忙得不可開交,景竏在禮部的位置頂上了新人,因為朝中官員變動頗多,也沒顯得多麼惹眼。

    連蕭瑾瑜也撐着一口氣回到了安王府。

    蕭瑾瑜本已走到了閻王殿門口,連景竡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法子來,翌日一早卻不知是什麼人將已髒得不人不鬼的葉千秋塞在麻袋裏丟到了安王府門口,吳江當機立斷,做主答應了葉千秋非死不出安王府的條件,葉千秋才把蕭瑾瑜從閻王爺的茶桌邊拉了回來。

    安王府的趙管家堅信這是蕭瑾瑜平日裏鏟奸除惡積下的陰德,冷月卻心知肚明,能在茫茫人海里精準地找到這樣一個正好可用的人的,也就只有那群隱匿於眾生之間的人了,而那群人里有這樣的心的,估計就是那一個,或是兩個,再也不會在他們的日子裏露面的人。

    景翊是在一個黑黢黢的大半夜裏被活生生餓醒的,睜眼的時候冷月正窩在他身邊用手輕輕地撫弄着他的頭髮,乍一見他睜眼,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被景翊及時遞來的一個吻攔住了。

    「嫁給我吧」

    這話景翊在昏睡的這幾天已迷迷糊糊地說了不下百遍,每回都要冷月抱着他答應幾聲才能重新安靜地睡去,弄得回朝來參拜新君的冷大將軍一度懷疑他是故意裝睡趁火打劫的,要不是冷月死死護着,景翊恐怕早就被冷大將軍的鐵拳頭喚醒了。

    這話景翊說了不下百遍,冷月也就考慮了不下百遍,以至於景翊如今再問,她已能無悲無喜地回問他,「我如果辭了衙門裏的差事,光在家裏閒坐着,女人該會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不會,你還打算娶我嗎?」

    從私心上論,景翊巴不得她不要再去干那份危險又辛苦的差事才好,景家這麼大的家業,着實不缺她那一份俸祿。但以他對這個人的了解,這份差事於她就像誦經念佛之於神秀,皇城探事司之於景竏,如不是出了什麼的事,絕不會生出放棄的念頭。

    景翊一個「娶」字都到了嘴邊,還是硬壓了回去,換了一句似是不解風情的「為什麼」。

    「我不合適幹這個」冷月姣好的面容在黑夜中有些模糊,景翊唯有在那似是從容的聲音里辨出些遮掩不住的失落,「我仔細想過了,那天要是換我對着蕭昭曄,我可能真就會被他那番鬼話說動,放他走了。」

    冷月話音未落,一片漆黑中便傳來了景翊帶笑卻篤定的聲音,「不會。」

    冷月朝他翻了個他未必能看清的白眼,「你憑什麼說不會?」

    景翊把懷裏的人溫柔抱緊,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讓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及眼睛裏如假包換的真誠,「如果那天是你的話,你會有耐心聽他這些廢話嗎?」

    冷月愣了一下,景翊已替她答道:「肯定不會你要是我,你一準兒會在掌握確鑿證據之後一進門就一巴掌把他拍暈,然後把他抓起來往牢裏一塞,他這些廢話根本就沒機會說出來,又怎麼可能把你說動呢?」

    冷月在黑暗中垂着眸子,半晌沒有出聲。

    景翊也不追問,由她靜了半晌,才把她抱得更緊了些,「不過,如果你真不想幹了,能不能賞個光,讓我來養你一輩子不,三輩子。」

    景翊分明看到她一怔抬起的美目中水光一閃,這人卻擰身掙開他的懷抱,披衣下床了。

    「早不答應,現在跟我說這個沒用了。」冷月一邊手腳麻利地把衣衫招呼到身上,一邊忍着好像馬上就要決涌而出的眼淚,不帶多少熱乎氣兒地道,「我爹在家等着你呢,他說你要是不給他解釋清楚你鑽煙花巷子是怎麼回事,出家是怎麼回事,休我又是怎麼回事,我肚子裏這孩子就姓冷了。」

    「別別別」一聽那個以大刀和驢脾氣聞名朝野的冷大將軍,景翊的臉登時就苦成了一團,趴在床邊牽住冷月的一片衣角,可憐兮兮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給通融通融行嗎?」

    「不行。」

    冷月果決地躍窗而出的時候,小腹適時的微痛了一下,像極了一聲「幹得漂亮」。她肚子裏這小東西一定不會明白,憑景翊那一張巧嘴,一顆誠心,怎麼可能說不動她那個已經開始偷偷盤算要擺多少桌回門酒才能給閨女挽回面子的爹呢?

    無論如何,這輩子她只可能與這一個人做到相識於垂髫稚年,相伴至白頭偕老這件事了,只是少時相識是天意使然,如今相伴是心甘情願。

    冷家就在景家大宅的街對面,冷月一躍出景家大宅的院牆就能看到自家的大門。如水的夜色中,冷月一眼便看到自家大門前站了一個人,長身玉立,白衣如雪,對着從景家大宅的院牆上躍下來兩腳剛剛着地的她笑得一臉明媚。

    「你」冷月呆立在牆下,見鬼一樣瞠目結舌地看着那個夜色之下輪廓比月光還要溫柔的人,「你你不好好睡覺,大半夜的跑這兒來幹嘛?」

    景翊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小心地整了整倉促間招呼到身上的衣衫,笑意微濃,「我算了算,三輩子的時間也不算長,準備好了,就捨不得等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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