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夕陽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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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山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來了，過了十二生肖石，轉個小彎，山上馬上清靜下來。

    四月的杭州，樹葉的翠綠已經褪去了那一抹嫩黃，如人從幼兒進入到少年，春天已過一半。

    金亮沒有時間去感慨，今天好像有心事，走得很快，長袖t恤的背上，有一點汗漬浸出，一如既往的牛仔褲運動鞋，一頭濃密的短髮似乎剛剛理過。再過五六分鐘，他就走到了「江湖匯觀」亭。亭外平台和一層都沒有人，練功或跳舞的老人們都已回家，傍晚的原因吧，夕陽快要下去了。

    三步兩步登上旋轉樓梯，金亮上了二層，東南方向好像有一個人背對夕陽在看錢塘江，面向西湖的扶欄邊，一個人也沒有。夕陽給遠方的寶石山度上了一層黃邊，微風吹動湖面，西湖上金光粼粼。

    心情好，金亮就上吳山登江湖匯觀亭，看着西湖以及湖後面的寶石山。為自己能在這個城市生活而慶幸，詩畫江南，自己如在畫中。滿足的時候，「不懷疑我就是仙」，這是他對大學同學炫耀的口頭禪。

    心情不好，金亮就上吳山登江湖匯觀亭，看看西湖，看看湖中的蘇堤白堤，想着自己有體力，可以騎着自行車衝過那一座座的拱橋，是遊人眼中的風景，夫復何求？多少人花幾千、湊幾天才能來這裏看看，自己卻可以肆意揮霍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在這裏早晚隨心地折騰，還有什麼不滿，「不懷疑我就是仙哦~~~」，很快就會心情大好。

    今天也一樣，站在這兒，金亮的心情就壞不起來，看着湖面舟楫來往。

    今年的經濟大環境不好，公司業績同比環比怎麼比都很難看，難怪老闆一張鞋底子臉，晃過來晃過去，五十不到的人，一臉灰暗。金亮已經開始原諒老闆了，亞歷山大呀。經濟好的時候，買房子、買車子、買各種有面子的東西。經濟不好的時候，正如老闆今天莫名奇妙對他吼的一樣，「我要養房子、養車子、養孩子……」我知道後面很多要養的是面子，他怎麼就不養養自己呢？錢多時糟蹋錢，錢少時糟蹋自己。金亮都開始同情老闆了，難道一個人只有靠錢才能帶來心靈的愉悅？只有靠物質堆砌裝扮，才能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的存在？

    同時金亮也開始原諒同事了，為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當着他的面狀告老闆，說今天自己遲到5分鐘，還躲到洗手間吃早餐，違反公司上班時間不得用餐的規定。末了對老闆表忠心，「在公司遇到困難的時候，所有人」，扭頭看他一眼，「所有人，都應該為公司的發展盡心盡力，從自我約束做起」。當時聽得相當的無語，這什麼跟什麼呀，咕噥一句：「不知道杭州堵呀……」，就招來了老闆的一聲吼，整個辦公室的哥哥妹子們都低下了頭。

    面對着西湖站着，金亮的心情已經愉悅了起來，「每個人都有一顆私慾的種子，你要讓私慾的種子發芽膨脹，你的腦海就活該枯萎，社會人……」，金亮想着，「雖然我才畢業工作不到一年，但發現以錢來維繫心靈的人是這麼多，這世界是我天真了，還是社會的追求太過單一了？但是可以肯定，靠錢來維繫的心靈不是自己的方向」。金亮的心裏漸漸明亮起來，「社會人」的追求是這樣，但是「人」的追求肯定不是這樣，更何況「我是仙哦~~~~」。不自覺中，金亮把心裏想的最後這四個字高聲地念出來了，「仙哦~~~」、「仙哦~~~」的聲音在吳山頂上迴蕩起來……

    金亮急忙把思緒從遠方拉了回來，回頭看了一下，發現剛才在東南方向觀景的那個人也正好回過頭來。身高和他差不多，都是一米八多的個子，身材也一樣，稍微偏瘦，一頭中長發，三十來歲的年紀。在夕陽下，一雙眼睛像寶石樣熠熠生輝，潔白的牙齒，正對着他微笑。金亮訕訕地回以一笑，趕緊轉過了身。

    夕陽還在，四月天的傍晚，金亮覺得有點熱，捲起了長袖t恤的袖子。金亮從小在浙南的一個小城市長大，隨遇而安的性子，讓他自己都非常佩服自己。記得當時中考頭一天的語文考試後，吃完午飯，他正想去稍微躺會兒，一個同學跑到他家來，求證作文的題型是議論文還是記敘文，他說按照議論文寫的，同學說考卷要求寫記敘文的。他也就當時心裏咯噔了一下，等到同學多方求證，告訴他確實是記敘文時，他已經平靜得很，哦了一聲，午覺照樣睡得很香，後面的考試照常發揮。當時老爸也佩服他，說：心中有夢，這性格就是飛翔的翅膀；沒了理想，那就是阿q的心裏安慰。

    工作快一年了，自己的理想到底是什麼呢？金亮也不斷問自己，難道人生真的像竹子，理想是筍衣，竹子長大了，就褪掉了理想。

    自己的性格，應該心寬體胖才對，這樣天天洋溢着開心，還是胖不起來，肯定有着心中的執念，只是自己潛意識裏還不願承認。或者像風一樣，時時刻刻都有，大點小點而已，沒能夠經常去細心感受？每次自己問自己時，各種念頭紛紛擾擾轉來轉去，最後發現自己只是想「像一個人一樣的活着」，而不是錢奴、權奴、名奴……或者秀各種活躍，只為在人家面前意淫自己的存在，追求那種縹緲錯位的獲得感，金亮都為這種人可憐。可是自己心中的執念是什麼呢？

    金亮對着夕陽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面對着西湖，在吳山江湖匯觀亭的二層樓上，全身放鬆了下來。雙腳微微分開，雙手自然下垂，下顎稍稍回收，金亮自己知道，這個放鬆的樣子，自己應該是略帶微笑的。「我的執念是什麼呢？像一個人一樣的活着，是不是太籠統了？我現在就是像一個『人』一樣的，有自己的堅持和驕傲。那麼我的執念就是保持住嗎？還是進一步地需要追求點什麼？」

    輕閉的眼瞼遮不淨夕陽的紅光，金亮感覺到紅光在慢慢變淡，知道太陽快要下山了。他的心裏又透亮起來，各種私慾雜念如潮水般紛紛退去，管他呢，我就是仙哦~~~

    金亮定了一下心神，感受起吳山頂上夕陽中的恬靜，一點愉悅從心中瀰漫開來，全身的毛孔都好像半張開，被汗水浸伏在皮膚上的汗毛也慢慢抬了起來，它們都好像在感受着這恬靜的時刻，敏感地捕捉到了夕陽送來的微風。

    閉眼的金亮不知道，這時候二層的另一個人好像感應到什麼，轉過了身來。他比金亮先到江湖匯觀亭，他的修行足夠讓他在這裏觀賞到錢塘江的潮水。今天的潮水很小，但他依舊能感到大自然一種精神——潮水那野蠻、倔強的勇往直前的精神。隔着這麼遠，這種精神依然讓他久久凝視，心生感動。金亮的出現他有一丁點印象，傍晚的江湖匯觀亭，向上走的人不多，來這裏的年輕人更少。只是知道有一個年輕人，低着頭快步走了過來，滿懷心事的樣子。上了二樓看到他在東邊，有一點愕然。好像很快就面湖安靜站立，沒有各種擺姿勢自拍，沒有各種身在高處的各種怪叫，可以推測是一個經常來這裏觀景的人。只是小伙子突然的那一聲「我是仙哦~~~」，帶着長長的拖音，讓他也忍俊不住，感慨年輕真好。

    但是，緊接着的表現，讓他非常吃驚。一個滿懷心事的人，這麼快能夠解脫出來，並能夠進一步褪盡繁蕪，體現赤誠。在修行者的眼中，分明是開悟的狀態：心靈上念頭通達無滯，肉身上協調圓潤自如，一點歡喜從心裏暈化開來，表達着一種自在。這個年輕人有着佛修的慧根，但是更有修道者的靈性。進入自在狀態時，並不是有意識無意識地外閉六塵，內閉六根，而是主動張開毛孔，嘗試着以身感受外界。

    這時候，太陽剛剛下山，晚霞堆積在寶石山上，天並沒有明顯的變暗。西湖上的遊船，依舊不緊不慢地開着，手划船還能分辨得出搖擼時的船身晃蕩。三公園的音樂噴泉正好開始響起「梁祝」的樂章，可以想像邊上的長槍短炮，肯定在拍着晚霞中的噴泉。山下吳山廣場上，還有孩子在歡叫着放着風箏，也能看到有孩子在扔着「手拋降落傘」。在這物慾橫流的年代，這裏就像是世外桃源，有風景的明麗，也有人文在時代中的沉澱。人傑地靈呀，他也感受到了一種歡喜，這最後一次尋找有緣人，還真給了一種圓滿的期待呀！

    看着沐浴在晚霞餘暉中的金亮，微笑滿足的神情，好像整個人映進了環境中，如西湖水面一樣，在山水間微微蕩漾。他的眼神越來越亮。